【裴沈】绣春刀·终章
在京城随她爹开了几年医馆的张姑娘,已经在苏州城一处僻静街角又办了家小医馆,权当助人糊口,善人善己。
不过,近日她的医馆已经闭了,妙彤临盆在即,这两人天天在一起,也算是个照应。
我带了副安胎药过去妙彤住处,还未进门,那张姑娘便瞧见了我:“沈大哥又来了。”
我冲她颔首示意。
张姑娘走近我些,接过我手里的药包,笑道:“沈先生太实在了,每次来看妙彤姐都是带一副药,只是替我省药钱罢了。”
我笑:“替你省钱,替她安生。”
“咳咳咳~”
屋里传出小阵咳嗽声,大概是妙彤染了风寒。南方的初夏便是这样,雨时骤冷,晴时骤热,稍不注意,病患上身。
何况,是妙彤。
她自从得知严公子死后,又增添了郁疾。
我快步进了屋,径自往左侧的内室去,妙彤靠坐在床榻上,腹部隆得凸显,被褥盖上胸口。
“你来了。”
她的声音很冷,让我感觉有些漂浮。
“嗯。”我应了她一声,搬了张木椅坐在榻前,望着她。
“近日有没有好一些?”我问道。
“还是老样子,吃下去便吐。”她淡淡地答,脸色苍白冷寂。末了,她看了我一眼,又补上一句,“倒是吃了你的药,身子感觉舒服一阵。”
我知道她这话是在骗我。
妙彤的肚子愈来愈大,身子却愈发消瘦。我错觉那胎中怀的不是个孩子,是只催命鬼。他何时降生,阴间小鬼便会何时带走妙彤。
我的手心有已些虚汗,我攥了攥手,配合她道:“那我往后常来送药。”
她没有拒绝我,只是微微点了两下头。
我同她一道坐了片刻,察觉她似乎极累,起身同她作了别。
“也好,”她动了嘴唇,想起来什么,道:“张姑娘早上买了糕点回来,买的有些多了,你走时带些回去罢。我知道你们男人,向来不爱买这些甜的来吃。”
其实在吃上,我向来是遵从喜好的。想必,她是又念起了严公子。
我点了点头:“好,那我过些时日再来。”
她冲我微微一笑,算作应了。
难得今日转了晴,我从张姑娘那里提了点心回去,独自坐在檐下摊开油纸,自内取出一小块白色的方形软糕,咬了一口,细细尝品,香甜四溢。
“喵~”
我的猫叫了。
我闻着声,目光寻到它从屋顶跃至亭边的树枝杆上,再是一跃,已然着地。
猫又唤了两声。
我将托着甜糕的手伸了出去,它便一路至此,棕色的鼻子嗅了嗅那糕,舔食几下,吃了起来。
我又吃了几块糕,猫也吃了几块糕。我起身进到屋中,端出两碗水,我一饮而尽,我的猫舔着碗中清水好一阵。
待我与猫兄糕饱水足,我依旧静静坐在檐下,猫攀至我怀中,轻轻睡去。
我抚了抚他的软毛,看岁月静好。
午后,难得有人敲响我的门。我出了陋院,开门便瞧见驿使。我接过包裹,向他道了声谢。
包裹中放着一卷画,一封信。
信上妙玄二字落款,信中内容大抵问我近来可好,三餐可好,睡眠可好,等等琐事。
我心中想道,我大概可省下邮驿的银子,替妙彤多安置些药。因我一切都好,只需飞鸽传书告之妙玄便足够。
我又摊开那卷画,一处山水,秀丽绢美,山脚下的石子旁,现着一只蝈蝈。
我与妙玄联络甚少,她离开后,我依旧在京城当差,完全同她断了交集。京城待不住了,我转至苏州,期间我到杭州去了一躺,竟在西湖塔下,遇见过她一回。也是这一回,我二人才互道了近况,记了各自居所。
她观山阅水,愈发像个潇洒画师。我定于苏州,清清凄凄一人一猫。
又一日,我正要去给妙彤送药。行至屋外不远,天降大雨,我只得转身往回走。衣衫还是湿了,我又换了干衣。
隐约间,门外似有什么动静,我推开门,站在檐下,雨似瓢泼,院门在雨帘那头颤抖,门的躁动被雨声掩去大半。
我撑了把伞,冲入院中,沿着石子路淌至门口。
门栓刚被我卸下,那门一下冲我开了,我倒退了两步,眼前人影惊现。
只见他满脸胡茬,眼睛被雨水泼得睁不开,灰麻布衣被雨水淋透了,活脱脱一只刚从水中爬起的阴魂冤鬼。
我微微有些怔了,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所见是人是鬼。
他却笑了笑,还是如当年那般顽痞,他张了张嘴,向我道:“沈兄,别来无恙!”
我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
我一直以为他死了。以为他咽尽最后一口气,死在那山桥旁的尸堆里。
不,也许眼前这东西,真是鬼呢?
我怔惑看着他好一阵,伸手欲摸他的脸,却被他灵巧躲开了。
“沈兄,让小弟进去躲躲雨,再摸不迟。”
他依旧是那样的笑。
我叹了口气,侧了侧身子,让步放他进了院子,这才关上门,与他同撑一把伞,带他至檐下。
他站在门外,双手推开了门,观望内室一圈,打趣儿般笑:“哟,沈兄家中甚是雅致,看来嫂子必是德贤兼备之人了。”
我将伞撑在廊上,用力拍了他的背一把:“你哪那么多废话,快进屋。”
我这回无心一拍,倒肯定了,这是个实体,并非灵物。
他低头看着廊上一滩水,又抬头看看我,面露难色。
我依旧拍了他一把,只这一把,要尤为重一些,将他推抵进了屋里。
“沈兄,真是对不住,瞧我把这屋子弄得到处都是脏水,还要劳烦嫂嫂清理了。”他小眼微眯,一副奸诈样,亦正亦邪。
我冷声道:“你不用对不住她,我是一人居于此地。”
他惊讶地看着我:“怎么,沈兄和嫂子分居了?”
我皮笑肉不笑:“沈某尚未娶亲。”便不再理会他,径自走到一侧的内室,从衣柜中找出一身新衣捧在手中。这身素衣我穿稍大,便一直搁置着,裴纶比我高出些许,大概正合适穿。
我将衣物递给他,让他先换上,晚一些再烧水给他泡个澡。
我的猫不知从哪处冒了出来,一直缠着我叫唤。
“哟,沈兄,猫儿饿了。”裴纶已经换好了衣裳站在我面前。
果然,我那身衣正合适他。
他又笑起来:“沈兄,我也饿了。你去厨房,替小弟煮碗面什么的呗?”
我白了他一眼,并未回他什么,径自去了厨房。
苏州住的这八九月,我吃面食较多,一向亲力亲为,厨艺长进不小。
不消多时,我便分出两碗素面端了出去。
我与他盘腿对坐,中间隔着小木桌,桌上放着两碗面。
一如当年那般,只这次只有我和他。
他拾起桌上的筷子,挑了一根面,塞入口中,像模像样的嚼着。
只见他眉头微皱,手臂放在桌上,身体前倾,稍稍朝我近了些,用难得认真的神色看向我:“沈兄,这面可与当年不同。”
我静静看着他,耐着性子问道:“怎么不同?”
他道:“面色白润,入口精滑,淡而有味……”
“当年那面是北斋做的,今日这面是我煮的。”我索性打断他。
他向来油嘴滑舌,颇能说道,再听他讲下去,不知还会扯出些什么云里打滚,雾里看花。
他突然笑了:“我说呢,这面可远胜当年的味道。”
他滋遛滋遛吸着面,吃得甚香,连汤也一并喝光了。
末了,他看看我,再看看我身前那碗面,笑道:“沈兄怎么不动筷子?”
我道:“我还不饿。”
见他笑得谄媚,我推了推身前的碗,推至他身前:“你吃吧。”
“多谢沈兄。”
笑嫣儿嫣儿的谢我呢!
裴纶一来,我算去不了妙彤那儿了。
替他烧了水,将他带至混堂,他先前的湿发已半干了。我指指他的脸,将刮刀递给他。
他接过去瞅了几眼,眼巴巴望着我:“沈兄,我不会使这个,要不沈兄帮替帮替小弟?”
“你先前在南镇抚司当差,难道也是胡子拉碴的?”我故意刺他。
“那不一样,先前按月拿利钱,拿了钱就去找专人替着干了。”
“要是让你脸上见了血,你可别回头怨我。”我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,也懒得猜测,索性抛出话让他心里有个数。
裴纶来回厨房混堂几次,浴桶被他添置满热水,他又脱去全身衣物,连同头一道沉入水中。
小半晌,他才从水中露出脑袋。
我搬了板凳坐在浴桶边上,手中捏着刮刀,示意他靠我近一点,我好替他刮那疯长满腮的胡茬。
刮刀方才被我磨过,十分锋利,我将他的下巴托起,他动也不动一下,脸上的水珠滑过喉颈。我拿着刮刀,细致从他鬓角处起头。眼神不经意间瞥动,目光偶然对上了他不知为何涌动不已的喉头。
刮去胡茬,清洗完身体与头发,穿上干衣的裴纶站在我面前,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。
“沈兄,方才我进你屋看见桌上放着一包东西,我寻思以为是吃的,打开一瞧,原来是几味珍奇药材!”他边擦着湿发边道。
我道:“只是几味普通药材。”
“沈兄病了?”他问,“不碍事吧?”
我淡定住:“并无大碍。”
“哟~”他面露疑惑,却又邪笑,“沈兄难道,也能有了?”
我有些燥,又有些恼。
半晌,我吐出三个字:“是妙彤。”
他还是那般笑着:“是总旗大人教坊司那位?”
我没再开口,想不到裴纶竟知道这些。这样看来,只有我身在雾中,被遮住了眼睛。
裴纶亦不再说话,他背着我朝门口去,用手拉开屋门。我顺着他的方向望,也不知是何时起,雨便停了。
他径自走了出去,又折了回来,手中多了一把伞。是我先前撑在廊上的伞。他不动声色地绕到屋角处,将伞竖插进伞桶中。
“裴纶。”我唤他道。
他从鼻中发出轻嗯,偏头看向我。
我却哑然,不知当说些什么好。我心中是想问他一问的。想问问他如何死里逃生,问问他这两年身处何处,问问他现今情况,问问他为何清楚我在京城时的那些琐碎事。
只是,话到了喉头,却堵住了口。
裴纶一直看着我,似要将我看穿一般。
他踱步至我身前,手掌搭在我肩上:“沈兄,今日小弟请客,权当答谢沈兄收留之恩,沈兄可愿赏个脸,同小弟到郊边小湖泛舟饮酒,叙叙旧?”
不知为何,我内心有些没来由的抗拒同他昔言旧话,索性拒绝了他:“区区小事,何来恩惠?就不劳你破费了。”
“沈兄这话就见外了。”他笑眯眯地道,“小弟这两年在杭州置办了些买卖,挣了点儿小钱,可恨终日忙得不可开交,正愁银子没地儿花呢。”
我正思忖着如何继续拒绝他,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拉出了屋。
我见架势不对,一边挣扎一边叫他的名字道:“裴纶,裴纶,放手。”
我险些就要动手了,他及时松开我,拉过我的前襟,凑到我耳边低语:“沈兄,出了这院门,在下便是裴云。裴纶,早就死了。”
我只感觉耳根有些热,一把推开了他:“知道了。”
我又往回走,听他在我身后抱怨:“都出来了,你怎么还往回走。”
我冷冷道:“我锁门。”
我的住处离城中较远,我与裴纶一道租了辆马车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郊边。他在附近一处酒馆要了几坛酒,两只黑瓷碗,又在小湖边上租了只乌篷船。
裴纶并未要那船夫一道跟来,我二人踩着踏板上船之后,他便悠哉坐于船中,向我扬扬下巴,笑道:“沈兄,撑船。”
我瞥他一眼,默默撑船。船至湖中心位置,我便弃了浆,任船漂泊。
我站在船头,有微风拂来。天色渐渐暗了,西边云层泛红,那是落日透的余晖。
隐约间,水面涌出裴纶苍白的脸。
回想起来,我也是在一只乌篷里,发觉他顺着水漂浮至船的前方的。那时我与北斋将他从水中捞起,带至家中。
那是当年的旧事了。
他醒时大概一颗心还悬着,处在惊险状态,错将我当成敌人,猛地抓住我的肩膀。我将他的手摁住了,他才认清是我,倏地放松下来,半磕着眼,轻轻叫了声我的名字。
在那之前,我二人还是弑友大恨的仇人,我径自摇了摇头。世间之事,竟如此莫测。
半晌,我听到背后有人唤我。
“沈兄在看什么?”
那话将我思绪拉回。
我背对着他:“看看水。”
他叫我:“进船里来吧,咱两好好喝酒。”
我进了乌篷,依旧是与他对立盘膝而坐,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木桌。他替我倒了碗酒,又替自己倒了一碗。他端着他的酒碗,轻轻碰着我的酒碗,冲我扬扬手,先干为敬,一饮而尽。
他将那空碗重重搭在桌上,声响不小。他又径自倒酒,边道:“沈兄近来可好?”
我答他:“还好。”
我在苏州的这些日子,的确是还好。只是每每想起陈年旧事,一个个从我身边溜到地底下的故人,就总觉得空些什么。
我端起我那只碗,将碗中酒水喝个干净。
“你也还好罢?”我放下空碗,问道。
“嗯,托你的福,我也还好。”他又喝了一碗酒。
怎么是托我的福呢?
“裴……”我顿了顿,不自在的改口,“裴云。”
“何事?”他接得十分快畅。
我问他:“你,是如何到的杭州?”
他眼睛眯着,笑了起来:“嗨,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。”
半晌,他才正了正脸色,开口续说:“那日随你到了吊桥,我就做好死的准备了。我不是死了吗?总之我醒的时候正要被埋了,和那些尸体一道埋,我旁边躺着谁来着?”
他偏头想了想,已是些微醉样:“哦,陆文昭。”
他重重念着陆文昭的名字:“陆文昭的脸都烂糊了,我是认衣服认出来的。那天属我命大,阎王爷大概不肯收我,吩咐那些埋尸的去吃饭,我才从那死人堆里爬了出来。”
我抿了口酒,目光在他身上沉住。
裴纶开始不再说话,只专心喝酒,一碗接一碗,脸色潮红泛上。
那是我没见过的裴纶,我虽与他认识两至三年,相处的日子并不多。而这不多的日子里,几乎有一半是在生死边缘徘徊的。
与裴纶喝酒,还是生平头一次。这样醉酒的裴纶,我自然也是头一回瞧见。
他喝醉了酒,便开始口不遮拦,胡言乱语。
他眯起眼睛指着我,像在指着一个罪魁祸首:“新帝登基,赦了你的罪,你在京城做你的总旗大人,我在京城替人家饭馆挑水劈柴,面儿都不敢露。”
“魏忠贤死了,你出了事儿,你跑了。去哪儿了?”
“当年,你当着北斋说,你想去杭州。”他打了个酒嗝儿,双眼透着血丝,“好,杭州好啊!那我便去杭州。”
他张着嘴,偏着脑袋看着我,似在想接着要再说些什么。
我心中不是滋味儿,只提醒他:“你醉了。”
他摇头晃晃手指头,眼神迷离有些迷离:“我没醉。沈炼,你与北斋,与教坊司那位,我,我心里不痛快。”
我的心像被什么捅了一下,也不知他是否能听进去,但我还是向他解释:“我喜欢北斋的画,想偿还妙彤的债,仅此罢了。”
“沈炼,你可真够他娘的狡猾。”他歪头冷笑,推开小木桌,那两只空碗跟着滚至船板上。随后,他竟直直覆了上来。
“裴纶。”我推着那压在身上的重量,“你喝醉了,我撑船送你回去。”
身上的人只是摇了摇头,嘴里反复念着他没醉。
被他压着,我竟有些冒汗。
他用手支起身子,看着那船头方向,问道:“你方才撑船时,在看什么?又在想什么?”
我深吸一口气,酒味儿甚浓:“我什么也没想。”
他笑:“看着这水,我倒是想起些事儿来?”
我看着他,并没作声。
他径自道:“我在想我被陆文昭阴了跳水里的事儿。”
他的身子又压下来一些,在我耳边低语着:“从那时被你救起,我便是新的裴纶了,新的裴纶,多少是沈炼给的。”
说完这话,我身上的人安静了。
我在想他多半是念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,但话说回来,裴纶那次差点死了,有一半也是因为我而起。小半晌之后,我听见有轻鼾声传入我耳中。
我推开醉去的裴纶,脱了外穿着的马甲替他盖上,又走到船头,拾浆撑船。
此时以至傍晚,天上乌压压的云,看不清边界。我顺着码头那一束昏黄的光使着船只。晚风穿过了我,我的心也跟着湿凉起来。我叹口气,感慨颇多,又不知从何处找何人诉叹。
耳边又传来那人喊我名字的声音,沈炼,沈炼。
我转过头,盯着那团黑影,依旧只是轻轻的鼾声。
将裴纶扛进家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
我的猫叫唤得厉害,一直缠着我。我把替猫备的鱼干捡了一些出来,放在它的碗中。还不等我送碗至它身前,它便已疾步过来享用晚饭。
裴纶醉得厉害,我又烧了水,沏了壶探妙彤时从张姑娘那里提来的醒酒茶。
等待茶温之间,我扶着裴纶进了混堂,褪去他的衣物,将他弄进浴桶中。
他背上与侧腹的刀疤很是触目,我在想他从死人堆里爬出去的情形。那样的裴纶,愈发真实起来。那样的他仿佛就在我跟前,也不看我一眼。他浑身的血早已干固,吃力地爬着,大颗汗珠不停渗出额头……
我收回思绪,替他清洗身体,换好衣衫。他已有了些意识,被我搀扶至内室,喝下一杯醒酒茶。
我正要踱步,发觉被什么牵扯住衣角。我转头,看看裴纶,又看看裴纶的手。他的手攥着我的衣角,神情复杂难懂。
我只好安抚他:“我去洗澡。”
“哦。”
他终于安了心神一般,松开了我的衣角,闭上眼睛轻轻伏在桌上。
我从混堂出来时,裴纶已伏在桌上睡沉了。因我家中从来无客留宿,我也懒得安置客房。今夜,也就只得与裴纶一道凑合睡下了。
我将他拖上床,替他盖好了被褥。我坐在床边久久没动一下,心中无限怅然。
最后实在熬不过困意,只好吹灭油灯,掀开被褥一角,挤在那人身边,静待天明之间,恍恍睡去。
夜里我醒了一回,以为天色已亮,睁眼依旧漆黑一片。
我感觉有些不适,试图翻身,身体却被人圈住了,我脑后是裴纶轻缓的呼吸声。
隐约间,我又听到一人唤我的名字,沈炼,沈炼。
黑暗中,我学着他,也念了一个人的名字:“裴纶。景宜。”
外边依旧是雨,缠绵如丝的细雨。我洗了昨日我与裴纶换下衣裳,也只便于挂在廊上悬着的竹篙上。
我进屋时,我的猫从内室晃了出来,接着,裴纶也晃了出来。
他摸摸后脑勺,道:“沈兄,昨日我喝醉了酒,没做什么过分事儿吧?”
我干干道:“没有。”
他又笑了,道:“那就好。我也真是,明明是请沈兄喝酒,最后还让沈兄扛回来,真是对不住。”
我看着他,别过这个话题:“你去把脸洗了,我准备早饭。”
他应了声好,消失在我视野之内。
早饭依旧是素面,裴纶过来帮我生火,用过早饭后,我又携上昨日那包药材,准备去妙彤住所一趟。
“呦,沈兄出门?”
我在廊下站着,刚撑开伞,便听得这么一声询问。
我也不想与他兜圈子,我道:“是替妙彤送药,我答应过她了。”
“嗯。”他鼻中哼哼着,道,“那我一道去吧?反正一个人在这也够闷得慌的。”
我没说话,算是默许了。裴纶好似很会猜我脸色行事,从我手中夺过那油纸伞,举上他与我的头顶,左手还不忘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因为下着雨,妙彤的家门紧闭着,我与裴纶一道穿过院子,踏上木廊。裴纶将湿伞放至一旁廊上,我轻轻叩了叩门,屋里有些轻微动静。
我侧了侧头,不经意间,竟瞟到裴纶的左手臂好似湿了一片。细看之下,确实是被细雨淋了。我又看看自己两条手臂,均是干的。
我正想开口说点什么,门便开了。
“沈大哥。”张姑娘笑,又发觉我一旁站着的裴纶,有些讶然,问道:“这位大哥是?”
我介绍道:“他是裴……裴云,我在杭州结交的朋友。”
即便当着张姑娘,我也瞒了裴纶曾与我一同在锦衣卫当差的真实。
我又向裴纶介绍道:“这位是张姑娘。”
他二人倒丝毫不拘谨,一个开口张姑娘,一个开口裴大哥,各自称了对方一遍。
闲话叨了几句,张姑娘接了我的药,便去了侧院。
我与裴纶一道进了妙彤住的内室,妙彤看到我,也只是轻轻道:“又来送药。”
我点点头。
自从答应妙彤送药之后,我大多时只是将药托给张姑娘,便独自回去。此次因带着裴纶,便寻思进来看看妙彤。
妙彤的脸色依旧不太好,原本躺着的她忽然从床上撑坐而起,看着我的方向,问:“这位先生是?”
我正要开口,裴纶已抢在我前头:“在下裴云。”
“噢。”妙彤点点头,“裴大哥好。”
裴纶笑了笑:“妙彤姑娘,你好你好。”
妙彤轻笑一下,随即面容恢复平淡。
大概是倦了,妙彤神色比平常多了些慵懒,寒暄几句之后,再不多说什么,眼皮也像撑不住似的瞌了好几下。
裴纶忽然凑在我耳边,小声说话:“我一个外人杵这儿也不方便,要不,你们聊?”
我扯过他的袖口,不动声色地向妙彤道别,又在侧院叫来了张姑娘,叮嘱她近日应当对妙彤多照看一些,毕竟是快生的人。
雨已止了。
刚出院门,我与裴纶走在返家的路上,他突然偏过脑袋看着我,认真道:“沈炼,你这三天两头一探病的,干脆搬进去一块儿住得了,省得怕张姑娘照顾不周。”
我垮了脸,快步走上前去:“你再胡说八道,沈某的院门你也不必再进了。”
裴纶立刻追上来,讨好笑笑:“别,跟你开玩笑呢不是。”
“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?”我正要发火,又实想不出该怎样同他为了这点事儿生气,只好缓缓心神,道,“我和妙彤,不过是各自的老朋友罢了。”
提到朋友二字,我不禁有些感伤,妙彤未必是拿我当了朋友的。缅怀过往,我朋友也不多,信得过的,交的了心的,死得没剩几个了。
我与裴纶一道走了一阵,我忽然听见他在哼着一首小曲儿。
我果然,猜不透他的心思。
远远望得到家门时,我看见家门口立着一辆马车,车外站着两个粗衣大褂的男子。
我和裴纶一道走近了,那两男子见了我,抱拳笑笑,客气道:“这位可是沈老板?”
我疑虑,看看我的左边,裴纶站着面无表情,看看我的右边,几株变形生长的矮竹。
“沈某确是在下,敢问二位贵姓?”我拱手问道。
“哦。”那其中一个胖男人开口道,“免贵信杨,我们是杭州龙门镖局分镖局过来的,受沈老板之托,将这马车里的箱子送到这儿。”说完,不忘指了指我的小院。
我更甚不解,问:“寄物的沈老板,是哪个沈老板?”
那胖男人回我:“沈老板说他叫沈云。”
复而,那瘦的男人定睛瞧着我旁边那人,我大概已揣明白了。
我瞟了一眼裴纶,他低了低头,生怕有谁能吃了他的模样。
我故意装腔作势道:“二位,实在是不好意思,沈某既不是沈云,亦没有这样一个亲友,大概——是那位沈老板记错了地址罢。”
瘦男人目光依旧追着裴纶低下的头,那胖男人又不知如何是好,顿了一时,竟直直跟着那瘦男人一道盯着裴纶。
我憋住笑,裴纶终于被逼得跳了墙,抬起头来赔笑道:“二位,实在不好意思,方才思绪云游,并未听见几位谈话,这沈云嘛,正是在下。”
“哦,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”那镖局伙计可算定心了,两人商量几句,等我开了门,几趟来回将东西搬进了屋。
镖局的人离去后,裴纶在屋里收拾他那几口大木箱。我瞧着架势,大概还想厚着脸皮常住沈某家中?
我的猫又来缠着我,两只前爪抓搭着我的腿,像幼孩儿撒娇索求大人抱似的。我躬身将它抱在怀中,踢了踢裴纶的木箱:“你带这些箱子,都是送我的礼?”
裴纶忙得恨不能手脚并用,要再生出三头六臂才好。听见我这么问他,一个趔趄,稳住身子,问:“什么?”
我正要开口,他又痞了痞,笑:“来苏州之前,我已经把我杭州的买卖盘出去了,我现在可是无家可归居无定所,沈兄要是不收留我,那裴某只好上街要饭了。”
这能是理由吗?
即将无家可归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之人,能带着好几口装了衣物琐件儿的箱子,雇两个名誉满天的镖局伙计,将那箱子送到将要投奔之人家中?
我实在语言凝封在喉,只好撇了撇嘴,抱着我的猫出了屋子。
我坐在檐下,过了许久,裴纶从我门里绕出来,在我一旁坐下。
他像变戏法般,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节鱼干,晃到我的猫鼻前,打了两个转儿,我的猫便就这么从我的怀里,过渡到了他的怀里。
天色亮了一些,我抬头,天上的乌云散了许多。
裴纶在我身旁,一副厚脸皮的样子,道:“沈兄,裴某劳烦叨扰沈兄的日子还长,沈兄务必确保养活这只猫的同时,一并将我养活了。”
我扯扯嘴角,实在无心应答他的话。
裴纶正抚着猫儿的背脊,我突然想起泛舟那天他问我的话来,不禁好笑。
我那天看着水,也在想他的事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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